老梁揭秘虫草市场完整版,现在市场上黄金版v8多少钱
发布时间:2022-05-07 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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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梁 揭秘美国海军实力有多强大
海军军费是中国的6倍
美国海军57万人,配备潜艇95艘(其中战略潜艇18艘、战术潜艇75艘、其他用途2艘),航空母舰12艘,导弹巡洋舰30艘,导弹驱逐舰57艘,导弹护卫舰44艘,巡逻舰艇20艘,扫雷舰艇25艘,两栖舰艇252艘,支援及杂物舰艇93艘(其中中途补给舰40艘),军事运输司令部辖船只123艘。
这些够不够,不够还有。
3,市场上现在出现新鲜的冬虫夏草真的比干草好营养更高吗
新鲜的冬虫夏草mtccj优点:
有效成分保存得更加完整,新鲜冬虫夏草口感更好,带甜味,直接嚼更容易嚼烂吸收,看着更饱满、个头更大。
新鲜的冬虫夏草mtccj缺点:
新鲜冬虫夏草不易保存,如果不干燥容易变质发霉。在“按克销售”的虫草市场上,市面上普遍销售干的冬虫夏草,主要利于长期保存。一直以来,冬虫夏草都是以干草在销售,近几年市场上出现了新鲜的冬虫夏草。新鲜的对于干草来说营养价值肯定是要高的,就好比你蔬菜水果同样会买新鲜的,不管是营养价值还是真伪,新鲜的都是很有优势的,想了解更多新鲜冬虫夏草的信息,可以百度常州神仙草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这家主打产品就是新鲜的冬虫夏草。
再看看别人怎么说的。
4,1药网登录纳斯达克 三年巨亏74亿的故事难说通
编者按:本文来自“IPO早知道”(ID:ipozaozhidao),36氪经授权转载。美国当地时间9月12日,互联网医药健康企业111集团正式在美国纳斯达克交易所(NASDAQ)挂牌上市,股票代码“YI”。自此,111集团成为中国互联网医药健康赴美上市第1股。此次IPO,111集团共发行9,300,000股美国存托凭证(ADRs),发行价为每股14美元,共募集资金1亿美元。111集团本次募资金额将主要用于研发、营销推广,以及战略投资和收购。摩根大通、花旗银行和中金公司是本次IPO的联合承销商。脱胎于1号店,于刚的“新项目”111集团主要是通过在云解决方案、智能供应链、大数据和医疗专业的能力构筑核心竞争力,建立了一个线上线下一体化的互联网医药健康生态圈。111集团旗下有B2C医药平台“1药网”、互联网医院“1诊”,B2B医药平台“1药城”,销售范围涵盖中西药品、滋补保健、医疗器械、药妆个护等医药健康产品。1药网不仅拥有药师团队,为顾客提供在线用药咨询服务,还借助“1诊”的医师团队,为顾客提供在线问诊、开具电子处方单等服务。官方介绍,截至目前,1药网注册用户超过1500万,在售商品超过29万种,1药城为超过10万家药店提供服务,包括连锁、单体药店,以及民营医院和私人诊所里的药房,1诊拥有自聘和外部医疗专业人员组成的团队超过2000人。当前,国内医药电商领域正迎来一个发展的好时机,主要有3点原因:1,政府大力支持医药电商的发展,特别是在取消互联网交易资格B、C证后,又取消了互联网交易资格A证,意味着我国医药电商由审核制改为备案制,降低了审核门槛。2,互联网医院及电子处方等政策的实施,打造了完整的处方药交易闭环;3,医药分离成确定方向,医药电商将成为处方药销售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信中利总裁陈丹认为,未来5-10年将是医药电商发展的黄金时期,整个行业会有爆发性增长。111集团Q2营收为4亿元招股书显示,111集团2017年营收为9.59亿元(约1.45亿美元)。111集团2017年运营亏损2.54亿元(约3838万美元),净亏损为2.49亿元(约3768万美元)。111集团2018年第二季度营收为4亿元,运营亏损为9608万元,净亏损为8700万元。111集团截至2018年6月30日,所持现金及等价物为4.8773亿元(7371万美元),短期投资为2亿元(约3073万美元)。截至2017年12月31日,111集团持有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为1.67亿元(2533万美元),短期投资为2.93亿元(4436万美元)。IPO后,于刚与刘峻岭分别持有21.7%股权上市前,于刚与刘峻岭分别持有1药网24.5%股权,并列为最大股东,分别拥有47.5%的投票权。ClearVue YW Holdings, Ltd.持有13%股权,拥有1.3%投票权。Verlinvest Asia (HK) Limited持有10.7%的股权,及1%的投票权,First Pharmacia International持有5.9%的股权,及0.6%的投票权。Zall Capital Limited持有5%股权,及0.5%的投票权。IPO后,于刚与刘峻岭分别持有1药网21.7%股权,并列为最大股东,分别拥有46%投票权。ClearVue YW Holdings, Ltd.持有11.5%股权,拥有1.6%投票权。Verlinvest Asia (HK) Limited持有9.5%的股权,及1.3%的投票权。独立上市,掌握绝对控制权2018年4月,1药网宣布拿到通和毓承5000万美元融资。1药网上一轮传出融资消息还是在3年前。清科私募通数据显示,2015年1月,1药网宣布获得4.5亿元C轮融资;2016年,1药网再获十亿元D轮融资。成立8年,1药网共完成超15亿元融资。但截至招股说明书发布,于刚和刘峻岭还各自持有24.5%、合计49%的股权,并通过同股不同权的AB计划持有95%的投票权,对公司拥有绝对控制权。相比1号店,此番于刚和刘峻岭对待外部资本的态度审慎得多。早在2015年宣布获得C轮融资时,于刚就透露,对1药网的控股权从一开始就打下非常好的基础,会用超级投票权的方式,可以说是永久控股。截至上市前,于刚与刘峻岭分别持有1药网24.5%股权,并列为最大股东,分别拥有47.5%的投票权。2014年12月起担任公司董事的HarryChi Hui持有公司13%股权,投票权仅有1.3%,其身份是私募股权公司ClearVue Partners的创始人和管理合伙人,该公司专注于投资于中国消费领域的成长阶段公司,持有B/C类优先股。其他股东方面,Infinity Cosmo Limited和Sunny BayGlobal Limited实际控制人分别为于刚和刘峻岭的持股平台;其余4家公司累计持有34.6%股份,但投票权也只有3.4%。互联网医药突围,1药网开启行业上市潮?一直以来,医药电商领域就不缺玩家,无论是众多“上市系”的公司如上海医药、九州通等,还是自带互联网基因的公司如1药网、健客等都通过不同的竞争优势跻身第一梯队。此外,国内互联网两大巨头腾讯和阿里在“互联网+医疗”领域的颇多布局,也给互联网医疗企业带来一定的挑战。现阶段,两大巨头的触角已经延伸到医疗的各个环节,如互联网医院、医药零售、医疗AI、医疗信息化等。这也意味着,对于互联网医疗企业来说,在其尝试布局的医疗、医药、医保三个领域,也将与大型医疗集团、互联网巨头、医药企业、连锁药店、保险公司等开展多线作战。在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对玩家们提出了存活成长以及寻求新商业模式的要求。他们需要站在政策与资本风口的同时,在技术、运营、营销等打法上进行各自的探索与创新,内外发力。据悉,除111集团外,还有多家医药电商公司正在筹划上市相关事宜,由此国内医药电商或将迎来一轮上市潮。而1药网选在此时上市,成为第一个突围者,对整个行业必有指引作用。
5,如何停止拖延试试这个70规则吧
编者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拖延症是人取得成功的天敌。为什么人们会拖延?要怎么做才能不拖延?日前,专栏作家泰勒·皮尔森(Taylor Pearson)撰写了一篇文章,详细地分析了拖延症背后的原因,并给出了治疗拖延症的办法——70%规则。“每当你觉得某些情况或某个人在毁掉你的生活时,实际上是你自己在毁掉你的生活……感觉自己是受害者是一种灾难性的生活方式。如果你持有一种态度,不管有多糟糕,都是你的错,你只要尽你所能去解决它。我认为,这会给你带来帮助。”——查理·芒格(Charlie Munger)2012年,我有一份教英语的工作,但我不太喜欢这份工作。几个月来,我一直在考虑认真找其他的工作,但都没有下文。有一天,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听的播客给了我触动。播客主持人提出了一个说法:你并没有连续得到5个糟糕的工作或3个糟糕的人际关系。它们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是你碰巧遇到了它们,从而让你在工作上很差劲,或者在人际关系上很糟糕。几个月前,当我还在做英语老师的时候,我开始行动申请了一份我真正想要的工作,但被拒绝了。面试官很诚实地解释了原因。我记得他的原话是“你没有市场需要的技能。”我没有那么沮丧,也没有那么震惊。我一直在想:我接受了18年的教育。我成绩很好。我怎么连一点有市场的技能都没有?在我听完那一集博客的第二天,我开始阅读《Moz Guide to SEO》,并买了一本Wordpress入门指南。接下来的一周,我做了一些关键词研究,买了一个域名,并建立了一个Wordpress网站。我创建了一个关于厨房装修的网站,我开始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弄清楚的。我会培养出一种有市场价值的技能。 我读了关于厨房装修的文章,开始写关于厨房装修的文章。并在我的网站上练习了我学到的关于SEO的知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写了近两万字关于厨房装修的文章。网站开始在谷歌上有排名,然后开始有了访问者。起作用了!我把Google Adsense——谷歌面向出版商的广告程序,放到网站上。我还记得第一次有人点击我的广告。我赚了1.25美元。我立刻出去买了一瓶6美元的葡萄酒庆祝,虽然出现了赤字。但我不在乎。市场给了我钱。我有一个市场需要的技能!一个月后,网站继续增长,我给十家营销机构发了电子邮件,说:“嘿,我了解SEO,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以下是我网站的所有统计数据。我可以进行免费或廉价的试用工作。如果你喜欢,请雇用我。如果不喜欢的话,也不用担心。”我得到两个答复。其中一个同意见面,喝杯咖啡,我向他展示了我的网站,并介绍了我使用的所有策略,解释了我如何能为他的客户做同样的事情。第二天,他就给我发了offer。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不是因为这是一份了不起的工作,而是因为它告诉我,我可以掌控我的事业和生活。这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没有等待别人告诉我,我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得“A”的学生和得“C”的学生在我建立了一个网站,并找到了一份我真正喜欢的工作之后,我开始想:为什么我拖延了这么久才开始学习SEO?如果你当时问我,我会说:“我不确定这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对SEO或市场营销“充满激情”。为什么我们要拖延到90 %、95 %或100 %的把握后才确定?部分原因是,学校教学生要等到有95%的把握后再作决定。在学校里,你不会说“我已经掌握了70 %,我只是在这次考试中试一试,看看情况如何。”这种情况你是拿不到A的,你只有通过学习,直到你掌握了95%之后,才能拿到A。有一种说法是“A”学生为“C”学生工作,“B”学生为政府工作。”嘲笑这么多的人有点幼稚,但这句话包含了一个真理。为什么?从定义上讲,得“C”的人,基本上有70%的时间是对的。他们就是那些说“我已经掌握了70 %的材料,我只是在这次考试中试一试,看看情况如何。”的人。事实证明,在大多数“现实世界”的情况下,这实际上是做出决策的最佳置信度。在2016年致股东的信中,杰夫·贝佐斯( Jeff Bezos )给出了我听过的,关于如何停止拖延的最好的建议:大多数决策都应该在你掌握70%的信息时就做出。大多数时候如果等你掌握了90%的信息,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晚了。但无论采取哪种方式,你都需要拥有善于快速识别和纠正糟糕决策的能力。如果你擅长纠正错误,犯错的代价也远比你想象得低。而缓慢决策的代价可能更昂贵。贝佐斯的意思是,你应该像个得C的学生一样思考。当你有70 %的把握时,你应该去尝试,看看会发生什么。这与考试不同,你可以在以后进行纠正。两个星期后,如果你意识到新的营销活动是行不通的,你可以放弃它,重新开始。在几乎所有的情况下,这比花几个月时间,来考虑这是否是一个完美的营销活动付出的代价要小。对于如何停止拖延,科林·鲍威尔(Colin Powell)也有类似的观点。当你有40 %到70 %的可能信息时,你应该做出决定。他认为,如果不是这样,你一定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如果你一直在寻求超过70 %的可能性,那么当你做出决定时,时间已经太晚了,你会错失良机。第一部分:使用P=40~70公式,其中P代表成功的可能性,数字表示获得信息的百分比。第二部分:一旦信息在40~70的范围内,就跟随你的直觉走。如何用70% 规则来停止拖延?拖延最常见原因是,人们想避免看起来很糟糕。为什么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学会一门有市场需求的技能?我不能把它归咎于钱。我买域名和主机第一年才花了不到50美元。事实上是我觉得很尴尬。在冷战期间,我写了一篇关于美国古巴外交关系的50页的论文,我觉得写厨房装修的文章有失我的身份。我想我应该做“更重要的”事情。当我告诉别人,我晚上和周末都在写关于厨房装修的文章时,没有人认为我很酷。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回想起来,我很清楚,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开始学习一门技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感到尴尬。当时,我把我的拖延表现为优柔寡断:“我不确定我真的想学习SEO。”我在脑海里告诉自己一个故事——我之所以拖延,不是因为我自己看起来会很糟糕,而是因为“我不确定学习这种技能是否有意义。”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更多的项目上拖延,并与其他有同样情况的人一起工作。拖延症的根本原因,几乎总是害怕在别人面前丢脸。你不会因为“不知道这是否合理”而拖延创业、启动项目或要求加薪。”你拖延的原因和我一样:你害怕看起来很糟糕,因为你现在不知道所有的答案。从那时起,我就试图遵循70% 的规则:当我觉得自己掌握了70 %的信息时,我就做出决定,开始行动。70 %规则适用于大目标,也适用于小目标,因为它给了你开始的动力。一旦你开始一个新的项目,势头就聚集起来,好事就开始发生了。勇气是治疗拖延症的良药探险家威廉·哈奇森·默里(William Hutchison Murray)在描述20世纪30年代喜马拉雅山探险时这样说:“……但当我说什么都没做的时候,我就在一件重要的事情上犯了错误。如果我们已经做出了明确的承诺,已经进行了一半。我们已经把旅费记下了——订了去孟买的船。这听起来可能太简单了,但结果却很好。在承诺之前,人们总是会犹豫不决,有机会退缩,从而导致总是无效的。关于所有的主动行动(和创造),有一个基本的真理,无知扼杀了无数的想法和辉煌的计划:当一个人完全投入时,上帝也会行动起来”你有70% 的把握可以写一本书吗?那就开始写这本书,哪怕只有一分钟。你可能会发现一分钟变成一小时,这就变成了一种日常习惯。你有70% 的把握要向老板要求加薪吗? 约个时间谈谈。当你走进房间时,你就会明白了。你有70 %的把握要创业吗?做一个原型,发给五个人,问他们是否愿意购买。勇气是治疗拖延症的终极方法。你害怕失败,但拖延会导致失败。当我出第一本书时,我感到很害怕,害怕没有人喜欢它。让我坚持下来的是,我意识到没有人喜欢我的书,因为它根本不存在。出这本书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我最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不是关于你做什么的,而是你成为什么70 %规则是一个聪明的战略工具,但它不止于此。70 %规则最重要的部分不是你做什么。关键不在于你是成功还是失败。关键是你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什么样。通过接受一个你不确定自己能否完成的挑战,你可以提升自己。你成长了。你会变得更加完整。当我回想起我没有遵守70 %规则的时期,我感到很痛苦,充满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我很懦弱,所以我过着懦夫般的生活。不遵守70%规则的实际成本对你或你的组织来说,并不是不理想的表现。真正的代价是痛苦,让你周围的人感到痛苦。生活的目的与成功创业、帮助无家可归者或加入乐队无关。这些都不在我们的 DNA 里。对于人类来说,最难的是,需要在失败的边缘跳舞。你对你一直拖延的事情有70 %的把握吗?该开始跳舞了。
6,看不见的收藏
看不见的收藏茨威格列车开出德累斯顿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上了我们的车厢,谦恭有礼地向大家打过招呼,然后抬起眼,像对一位老朋友似的特地再次朝我点头致意。最初的一瞬间,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可是待他微微含笑,正要说出他的姓名时,我立刻就想起来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术古董商之一,和平时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观赏并购买旧书和名人手迹。我们起先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接着他突如其来地说道:“我得告诉您,我是刚从哪儿来的。因为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我这个老古董商三十七年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最离奇的事。您本人大概也知道,自从货币的价值像逸散的煤气荡然无存以来,艺术品市场上是怎么样的情况:暴发户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15世纪印刷术发明初期的古版书以及古老的蚀刻印制品和画像颇为青睐,这帮人野心之大你都无法将他们转变过来,因此还不得不防范他们把屋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甚至,他们恨不得连你袖口上的扣子和桌上的台灯都买了去。所以要搞到新的商品也就越来越难了——请原谅,我竟突然把这些我们一向对之心存敬畏的物品称之为商品——但是这批兜里鼓鼓的老土鳖甚至已经让人习惯于把一部精美的威尼斯古版书仅仅视为一笔美金,把圭尔奇的一幅素描看做是几张100法郎钞票的等价物而已。这帮突然出现的购买狂个个涎皮赖脸,死缠硬磨,你怎么拒绝阻挡都无济于事。所以我一夜之间就被敲骨吸髓,弄得一贫如洗。我们这家老店号是我父亲从祖父手里接过来的,如今店里只好卖些寒碜的下脚货,这都是些从前连北方的街头废品商贩都不屑放到他们手推车上去的破烂货,目睹此情此景我羞愧难当,真恨不得将卷帘百叶窗放下,关门拉倒。“在这种狼狈处境中,我想到,何不把我们的业务旧册簿拿来翻一翻,找出几位昔日的主顾,兴许还可以从他们那儿弄回几件副本呢。这种老主顾名录总像一片墓地,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并不会给我多少引导作用。因为我们以前的主顾大多不得不早就把他们的藏品拍卖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对于剩下的少数几位,也不能抱有什么指望。这时我突然翻到一捆大概是我们最早的一位主顾的信件,此人我早就把他忘了,因为从1914年世界大战爆发以来,他再也未曾向我们订购或者咨询过什么。我们的通信几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这可没有一点儿夸张!他在我父亲和我祖父手里就买过东西,可是在我自己经手的三十七年里,我记不得他曾经来过我们店里。种种迹象表明,他一定是个古怪的旧式滑稽人物,是门采尔或者施皮茨韦格笔下那种早已匿迹的德国人,他们有的还活到我们这个时代,在外省的小城镇有时还可见到,都成了稀有怪人。他手书的文本可以说是书法珍品,写得干干净净,每笔款项下面都用尺子和红墨水划上横道,而且总要把数字写上两遍,以免出现差错。再有,他还利用裁下的信笺空白页和翻过来的旧信封写信。凡此种种都表明,这个不可救药的外省人十分小家子气,有狂热的节俭癖。这些奇特的文件除了他的签名之外,往往还署着他的各种繁冗的头衔:退休林务官兼经济顾问,退休少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这位1870年的耆宿,要是还活着的话,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是这位滑稽可笑、节俭入迷的人物作为古代版画收藏家却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聪慧、精邃的知识和高雅的情趣。于是我慢慢整理出他将近六十年的订单,其中第一份订单还是用银币结算的。我发现,在一塔勒还可以买一大批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那个时代,这位不显山露水的外省人定已悄没声儿地收藏了一批铜版画,和那些暴发户名噪一时的收藏相比,他的这些藏品却更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在半个世纪里,他单在我们店里每次用不多的马克和芬尼购得的东西积攒在一起,在今天恐怕已经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想见,他在拍卖行和其他商号一定也捞到了不少便宜货。当然,从19M年以来再没有收到过他的订单。我对艺术品市场的行情十分熟悉,要说这样一批藏品无论公开拍卖或者私下出售,是一定瞒不过我的。如此说来,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活着,或者这批藏品现在就在他的继承人手里。“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乘火车直奔萨克逊的一座凋敝的外省小城镇而去。当我出了小火车站,信步走上主要大街时,我觉得在这些平庸、俗气、带着小市民趣味的房子当中,在其中的某个屋子里竟住着一位拥有保存得完整无损的伦勃朗极其精美的画作以及丢勒和曼特尼亚的版画的人,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到邮局去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林务官或者经济顾问。当得知这位老先生确实还活着时,我真感到惊讶不已,于是,我在午饭前便动身前往他家,说实话,我心里真还有些忐忑不安呢。“我毫不费劲就找到了他的住处,他的寓所在那种简陋的外省楼房的三层。这种楼房大概是在上世纪60年代由某位善于投机的泥瓦匠设计,匆忙地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老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邮政局长的门牌,在右侧终于看到了写有这位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姓名的瓷牌。我怯生生地按了一下门铃,立刻就出现了一位头戴干净小黑帽的白发老妪。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并问,能否跟林务官先生谈谈。她先是惊讶地、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我,然后看了我的名片。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小镇上,在这么一幢老式的房子里,居然有人从外地来访,这可是一件大事。她和蔼地请我稍等,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见她在屋里小声说着,接着突然听见一个响亮的男人声音大声地说:‘啊,R先生……从柏林来的,从那家大古董店来的……快请进,快请进……我很高兴!’这时,老夫人又急步来到门口,请我进屋。“我脱下大衣,走进屋去。在这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当中,站着一位身体还很硬朗的耄耋老人,他身板挺直,蓄着浓密的髭须,身着半军装式的镶边便服,热情地向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明白无误地表示出他喜悦的、自然流露的欢迎,可是这又与他站在那里呆滞的奇怪神情形成明显的反差。他一步也不向我迎来,我只好走到他跟前,心里略感诧异地去握他的手。可是当我要去握他的手时,我从这双手纹丝不动地所保持的水平姿势上发现,他的手不是在找我的手,而是在等待。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是位盲人。“我从小迎面看见瞎子心里就感到很不舒服。每当想到一个人活生生的,同时又知道,他对我没有我对他那样的感受时,心里总排遣不了羞惭和不是味儿的那种体悟。就是此刻,在我看到在他向上竖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那双直愣愣凝视着虚空的瞎眼睛时,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恐惧。可是这位盲人没让我长时间去发愣,因为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将我的手握住,并且用热烈而愉快的响亮声音再次向我表示欢迎,‘真是稀客!’他笑容满面地对我说,‘确实是奇迹,柏林的大老板竟会光临寒舍……不过,俗话说得好,商人上门,可得多多留神!……我们家乡话常说:来了吉卜赛,快快关上大门扎紧口袋!……是啊,我可以想象,您干吗来找我。在我们可怜又衰落的德国,现在生意很不景气,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又想起了他们的老主顾,又找他们的羔羊来了。不过,我怕您在我这儿交不到好运,我们这些可怜的吃养老金的老人,只要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你们现在把物价弄得疯涨,我们可是没法跟上……我们这样的人是永远被抛弃了。’“我立即纠正他的话,说他误解了我的来意。我来这儿,并不是要向他兜售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正好来到近处,不想错过这个来拜访他这位我们店号多年的老主顾和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的机会。我刚说出‘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这句话,老人脸上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化。他仍然直愣地、呆滞地站在屋子中间,但是现在他的脸上突然开朗了,而且现出内心深处有种自豪的神情。他转向他估计夫人所在的方位,仿佛想说:‘你听见了吗!’随后他转过脸对我说,声音里充满快乐,刚才说话时还显露出的那种军人的粗暴口气已经无影无踪,而是以和顺、甚至可说是轻柔的语调说:‘您这确实是太好了,确实太好了……不过也不会让你白来一趟的。我要给您看些东西,这可不是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即使是在您引以为豪的柏林……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阿尔贝特和讨厌的巴黎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可不是,60年下来,收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宝贝可不是平时在大街上就能随便见到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这位站在他旁边客气地微笑着,和蔼可亲地静听我们谈话的老太太,这时突然举起双手向我恳求,同时剧烈地摇着脑袋以示反对。起先我还不明白,她的这个信号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先走到她丈夫跟前,双手轻轻地搭在丈夫肩上:‘可是,赫尔曼,你也不问问这位先生,现在有没有时间看你的藏品,现在到中午了。吃过午饭你得休息一小时,这是大夫特别要求的。等吃完饭你再把你那些东西让这位先生看,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这不是更好吗?那时安纳玛丽也在家,对这些东西她比我懂得多,她可以帮你的忙!’“她刚说了这些话,似乎越过她毫无所知的丈夫,再次向我重复了那个急切恳求的手势。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知道,她是让我不要答应马上就观赏他的藏画,所以我立即借口说,有人请我吃饭。我表示,能久许我观赏他的藏品,我感到莫大的快乐和荣幸,可是在三点以前几乎不可能,三点以后我将乐于再来。“他生气了,就像是被人把最心爱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他转过身来咕哝着说道:‘当然,这些柏林的大老板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这次您可得拿出点时间来,因为这些藏品不是三五幅画,而是二十七个收藏夹,每位大师一个,而且没有一个收藏夹没有装满。那么,说好下午三点,可得要准时,要不我们就看不完了。’“他又朝空中向我伸出手来,‘您看吧,您会高兴一或者生气的。您越生气,我就越高兴。我们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都为我们自己,不为别人!’他再次使劲握了我的手。“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在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忧心忡忡,显出又尴尬又恐惧的神色。可是现在快到门口了,她就压低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来我们家之前……可以让我女儿安纳玛丽……去接您吗?……由于种种原因……这样较为妥当……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饭吧?’“‘是的。我很高兴,我会感到非常愉快的。’我说。“果然,一小时以后,我在市场附近那家旅馆的小餐厅刚刚吃完午饭,就进来一位衣着朴素、不很年轻的姑娘,睁大眼睛往四处找人。我朝她走去,做了自我介绍,并告诉她,我已准备妥当,可以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画。可是她的脸一下子突然涨得通红,表现出慌乱和尴尬的神情,就像她母亲先前那样。她恳请我,动身前能不能先跟我说几句话。我马上就看出,她很为难。每当她鼓起勇气,想要说话的时候,脸上忐忑不安、颤动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她的额头,一只手折卷着裙子。末了,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这当间又一再沉入内心的慌乱,‘我母亲让我来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们对您有个很大的恳求……在您到我父亲那儿去之前,我们想先把情况告诉您……父亲当然要让您看他的藏品,可是这些藏品……这些藏品……已经不很全了……其中缺了好些……可惜,甚至缺了相当多……’“这时,她不得不再喘口气,随后突然凝视着我,匆匆地说道:‘我必须坦诚地跟您说……您了解这个时代,您什么都会理解……战争爆发以后,父亲的双目完全失明,在此之前,他的视力就常出问题,后来因为激动,他的视力就完全丧失了一起先,尽管那时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了,他还是决意要到法国去打仗,后来德国军队没像1870年那样往前挺进,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这时他的视力就急剧下降。不过除了视力不济之外,他的身体还是十分硬朗的,直到不久前他还能一连散步几小时,甚至能去进行他喜爱的打猎。可是现在他不能出去散步了,他剩下的唯一的乐趣就是他的藏品,他每天都要欣赏……这就是说,这些藏品他是看不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每天下午他都要把所有的收藏夹拿出来,至少可以把这些画摸一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一张一张地摸,几十年来,他已经将这个顺序背熟了……现在他对别的东西已经没有兴趣,我得老给他念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价格越涨,他越高兴……因为……对物价和时代父亲一点也不了解,这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他每月的养老金还维持不了两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阵亡了,留下她和四个孩子……可是父亲对于我们这些物质上的困难却全然不知。起初我们省吃俭用,比从前更节省,但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就开始变卖东西一我们当然不碰他心爱的藏品……我们卖掉了仅有的那点首饰,可是,上帝呀,这又能卖多少钱!六十年来父亲把能省下的每一芬尼全都用来买画了。有一天,家里再没有什么可卖的了……我们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下去。这时候……这时候,母亲和我就卖了一幅画。父亲要是知道,那是绝对不会9许的。他不知道,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他根本想不到,在黑市上弄点儿食物有多难,他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战败了,阿尔萨斯和洛林已经割让出去,我们再也不把报上的所有这些消息念给他听了,免得他激动。“‘我们卖了一幅非常珍贵的画,一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本指望用这笔钱维持几年生活的,可是您知道,货币融化起来有多快……我们把剩下的钱全部存进银行,可是两个月后就付之东流了。因此,我们只好再卖掉一幅,又卖掉一幅,商人总是很晚才把钱寄来,这时货币又已经贬值了。后来我们就拿到拍卖行去,可是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已经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废纸。就这样,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父亲收藏的珍品,连同几幅名画,全都渐渐流失了,而父亲对此却毫不知情。’“‘所以您今天一来,我母亲就吓坏了……因为要是父亲给您打开那些收藏夹,那么事情就露掐儿了……每个旧画框,父亲一摸就知道。我们把复制品或者相似的画页放进画框,代替那些卖掉的画,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触摸、能清点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已准确地熟记于心),那他就会感到跟从前睁着双眼欣赏这些作品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个小镇上,我父亲认为没有人配得上看他的宝贝……每一张画他都爱不释手,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他这些画早就在他手底下流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这些年来,自从德累斯顿铜版画陈列馆的前任馆长去世以后,您是第一位他愿意让看他的收藏夹的人。所以我请求您……’“这位不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伤心……请您别把他这个最后的幻想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所有他将向您描述的画还都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相,他就活不下去了。也许我们做的这件事对不起他,但是我们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生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在纸上的画重要吧……到今天,我们也一直没有夺走他的这个乐趣,每天下午能把他的收藏夹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人似的说说话,他就感到很快活。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快活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盼着有朝一日能给一位行家展示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毁掉他的快乐。’“她这番话说得那样感人肺腑,以我现在的复述,根本无法表达她的这种感情。上帝呀,作为商人,我见过许多人被通货膨胀卑鄙地洗劫一空,弄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珍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就给骗走了——但是在这儿命运创造了一个特例,使我深受震撼。不言而喻,我答应她绝不吐露真情,并尽力帮忙。“于是我们一起去她家。一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一丁点儿钱就骗了这两位可怜的无知女人,我心头就无名火起,但是这更坚定了我帮助她们到底的决心。我们走上楼梯,刚按响门铃,就听见屋里老人愉快而响亮的声音:‘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听见我们上楼的脚步声了。“‘由于急着要让您看他的宝贝,赫尔曼今天中午一点儿都没睡。’老夫人笑着说。她女儿一个眼神就让她知道我答应了她们的请求,老太太也就把心放下了。桌上铺了一大堆收藏夹,正在等待。盲人一触到我的手,就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沙发椅上,连寒暄话都没说。“‘好吧,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大老板又没有时间!这里第一个收藏夹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将会确信,收集得相当齐全一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看看吧,您自己来判断!’一说着他打开了画夹中的第一幅,‘这是《大马》。’“于是他便精心细致地,就像人家平时触碰到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收藏夹里取出一个嵌了一张泛黄的空白纸的画框。他激情满怀地把这张分文不值的废纸举在面前,凝视着,足有几分钟之久,可是并没有真正看见。他张开双手狂喜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呈现出一位观赏者迷人的凝神专注的表情。可是他两颗瞎了的僵滞的眼珠,突然闪闪发亮,出现一缕智慧之光——是纸的反光,还是内心的喜悦所造成?“‘怎么样,’他自豪地说,‘您什么时候见过比这印得更好的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多么锐利,轮廓多么清晰——我把这张画同德累斯顿的那幅做过比较,德累斯顿那张就显得呆板、木讷多了。再来看看它的来头!这儿——’他把画翻了过来,用指甲丝毫不差地指着这张空白纸上的一些地方,以至我下意识地朝那儿看去,看那儿是否真有标识——‘您看,这儿是那格勒的收藏章,这里是雷米和埃斯戴尔的收藏章。这些著名收藏家大概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的画居然来到了这间小屋里。’“听到这位毫不知情的老人如此热情地赞赏一张完全空白的纸,我真感到不寒而栗。看见他用指甲精确到毫米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幻想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标识,真让人感到十分怪异,心里直发毛。恐怖使得我的喉咙感到憋气,像是被绳子勒住了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迷惘地抬眼看着那两个女人,看见浑身颤抖、异常激动的老夫人又举起了恳求的双手。于是我让自己镇静下来,开始进入我的角色。“‘简直是超群绝伦!’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幅画的印制真可谓精美无比!’自豪感使得老人的整个脸上立刻显得神采奕奕。‘不过,这还不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您得先看看《忧愁》,或者这幅《基督受难》,这幅画色彩之绚丽,印制之精致,世上无出其右者。您看这儿,’说着他的手指又轻盈地抚摸着一幅他想象中的画,‘色彩鲜艳,质感强烈,色调温暖。柏林的大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不被震得瞠目结舌,惊得呆若木鸡才怪呢。’“老人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啊,讲啊,足有两个小时。我真无法向您描述,跟他一起观赏这一百张或两百张空白废纸或是拙劣的复制品有多么怪异,多么吓人!这些子虚乌有的画在这位可悲的毫不知情的老人记忆里可是货真价实,真真切切的,他可以毫无差错地按照精确的顺序赞美和描述每一幅画,精确地指出画上的每一个细部。这些看不见的藏品早已风流云散,荡然无存了,可是对于这位盲人,对于这位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实实在在地收藏在那里,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由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感人肺腑,几乎连我也开始相信了。只有一次,他似乎有所察觉,这下,他那梦游者的沉稳和观赏的热情就被可怕地打破了:拿起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张,想必确实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他又赞赏了印刷的清晰,同时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手指深情地将这幅画复绘一遍,随后又照着印象中的线条重新描画时,他那久经磨练的触角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画页上却没有发现那些凹纹。这时他额头上突然掠过一片阴影,声音也变得慌乱了。‘这确实是……确实是《安提俄珀》吗?’他喃喃自语,神情显得有些尴尬。我立刻心生一计,急忙从他手里将这幅装了框的画页拿了过来,热情洋溢地把这幅我也能记得起来的蚀刻画的各种细节描绘一番。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尴尬的脸重新松弛下来。我越赞扬,这位性格怪僻、已到风烛残年的老者就越显得亲切与随和,快乐与真挚。‘这才是行家啊!’他朝他的家人转过脸去,兴高采烈地、得意洋洋地说。‘终于,终于找到一位知音了。你们听听他说的,我这些画有多值钱。你们总是对我心存疑虑,责怪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收藏上。这倒是真的,六十年来,我不喝啤酒,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不买书,总是一个劲儿省,省下钱来买了这些画。等到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们将会看到一你们发了,成了全城的首富,富得跟德累斯顿最有钱的富人一样,那时候,你们还会为我干的蠢事高兴的。可是只要我活着,一幅画也不许拿出这屋子一你们得先把我抬出去,这才能动我的藏品。’“他边说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那些早已没有藏品的空收藏夹,就像是抚摸有生命的东西似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可怕但又感人的情景,因为在这战争年代里,我还从未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见过如此完美、如此纯真的幸福表情。他身旁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神秘地跟那位德国大师蚀刻画上的女人形象极为相似。画上的女人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站在挖开的空墓穴前,脸上的表情既惊恐又虔诚,还有见到奇迹时的狂喜。犹如那幅画上的女门徒被救世主神的预示映得神采奕奕一样,这两个日渐衰老、含辛茹苦、家徒四壁的小市民妇女脸上则感染着老人那天真烂漫、心花怒放的欢乐,她们一面欢笑,一面流泪,这样感人至深的情景我还从未见过。可是,老人对我的夸奖真是百听不厌,他不断把画页堆起,又翻开,如饥似渴地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吞进肚里。等到最后,这些骗人的收藏夹被推到一边,老人很不乐意地把桌子腾出来喝咖啡的时候,对我来说倒是一次休息。可是我这心含内疚的放松又怎能与这位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与他激越高昂、升腾跌宕欢乐情绪,与他的豪迈气魄相提并论!他讲了千百个买画淘宝的趣闻轶事,一再站起身来,不要别人帮忙,自己摸索着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兴奋和陶醉。可是等我末了说,我得告辞了,他简直大为惊吓,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一脸恼怒,固执地跺着脚说:这可不行,还没看完一半呢。两个女人费了好大周折才让这位倔犟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让我多耽搁了,要不然就会误了火车。“经过激烈反对,最后他终于顺从了。告别的时候到了,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他握住我的两只手,他的手指以一个盲人的全部表达力,亲热地顺着我的手一直抚摸到手腕,像是想更多地了解我,并向我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更多的爱。‘您的光临给了我极大、极大的快乐,’他开口说,语气中透着从内心激起的感触,这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终于又能和一位行家一起来欣赏我心爱的藏画,对我来说这真是件欣慰的事。我会让您看到,您没有白到我这个瞎老头这儿来。我让我太太作为证人,我在这儿当着她的面答应您,我要在我的遗嘱上再加上一条:委托您久负盛名的字号来拍卖我的收藏。您该获此殊荣,来管理这批人所不知的宝藏,’一说到这里,他深情地把手放在这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收藏夹上——‘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不过您要答应我编制一份精美的藏品目录:让它成为我的墓碑,再好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我望了望他夫人和女儿,她们俩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会有一阵战栗从一人传给另一个人,仿佛两人拥有一个身体,因为受到同样的心灵震撼而在那里颤抖。我自己的心情十分庄严,因为这位令人感动的毫不知情的老人,委托我像保管一批珍宝似的保管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散失的藏品。我深受感动,答应了这件我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事。老人瞎了的眼珠又为之一亮,我感到,他从内心渴望感觉到我的真实存在,我从他的和蔼可亲,从他心怀感激和诺言里,从他用手指紧握我的手指的举止上,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两位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不敢说话,因为老人听觉敏锐,会听见每一句话,但是她们热泪盈眶,她们的目光注视着我,充满感激之情。我神情恍惚,摸索着走下楼梯。我心里感到十分羞愧:我像童话里的天使踏进一个穷人家里,帮人做了一次虔诚的欺骗,肆无忌惮地撒谎,使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而实际上我确实是个卑鄙的商贩,到这里来是想从别人手里狡猾地捞取几件珍贵的东西。可是我带走的却很多很多:在这麻木迟钝、毫无欢乐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了纯真的激情,一种心灵里充满阳光、完全献身于艺术的心醉神迷——对于这种精神状态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敬畏之情,——我无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虽然我还因为不知原因而一直感到羞惭。“我已经到了大街上,这时上面的窗户咔嚓一响,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的,老人非要朝他估摸我所去的那个方向用他失明的眼睛为我送行。他的身子探出窗外老远,他的妻女只好扶着他,以防意外。他挥动手绢,用男孩子快乐而爽朗的声音叫道:‘一路平安!’这是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情景:楼上窗口里露出一张白发老人快乐的笑脸,由一片善意的幻觉之白云从我们这个可憎的现实世界轻轻托起,高临于大街上那些郁郁寡欢、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我不觉又想起了那句真实的老话一我想,那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经典短篇阅读小组长按二维码识别关注
7,看不见的珍藏
看不见的珍藏茨威格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列车开出德累斯顿,过了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的车厢,彬彬有礼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抬起眼睛,像跟个老朋友问好似的再一次向我点头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立刻回忆起来: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 术古玩商之一,战前和平时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参观并且购买旧书和作家手迹。我们起先东拉西扯,随便聊聊。接着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我得跟您说说,我刚从哪儿来。因为这个插曲可以说是我这个老古玩商三十年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从钞票的价值像逸出的煤气似的转眼化为乌有,现在古玩市场上是个什么情况:暴发户们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古版书、古老的蚀刻画和画像大感兴趣;你怎么着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甚至于得拚命抵抗,别让他们把你店里的东西一抢而光。他们简直恨不得把你衬衫袖口上的钮扣和桌子上的台灯都抢购了去。所以越来越需要源源不断地收进新货——请您原谅,我竟突然把这些我们一向说起来都带有敬畏之心的东西叫做货物——但是这帮家伙已经叫人习惯于把一部绝妙的威尼斯古版书看做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齐诺的素描看做是几张一百法郎钞票的化身。对于这些突然间抢购成癖的家伙们无孔不入的钻劲儿,你怎么抵挡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间又给刮得一干二净。我们这家老店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过来的,现在店里只有一些极其寒伧的破烂货,从前连北方的街头小贩也不会把它们放到他们的手推小车上去。我羞愧已极,恨不得关上店门,停业不干。“正在这种狼狈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们过去的旧账本拿来查一查,找出几个往日的老主顾,说不定我又能从他们那儿捞回几个复本。这种老主顾的花名册总像一片坟地,特别在现在这个时候,实际上它也给我提供不了多少线索。我们大部分老主顾早就被迫把他们的收藏拍卖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对于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个,也不能抱多大希望。这时我突然翻到一捆书信,大概是我们最早的一位老主顾写来的。他从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以来从来没有向我们订购或者打听过什么东西,所以我压根儿把他给忘记了。他和我们的通信,几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这可一点也不夸张。他在我父亲和我祖父手里就已经买过东西了,可是我记不得在我自己经手的三十七年里他曾经踏进过我们的店铺。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个古怪的、旧式的滑稽人物,是门策尔或者斯比茨维克笔下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德国人。这种人极少活到我们这个时代,作为稀有的怪人,有时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里。他的手书是书法的珍品,写得工工整整,钱数下面用尺子划上红线,而且每次总把数目字写上两遍,以免出错;除此以外,他还用从来信裁下来的没写字的白纸和翻转过来的旧信封写信。凡此种种表明一个不可救药的外省人生性小气和节约成癖。这些稀奇古怪的文件上面,除了他的签名之外,还签署着他全部复杂的头衔:‘退休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退休中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这位一八七。年战争的老兵,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想必至少已有八十岁了。可是这位滑稽可笑、节约成癖的老人作为古代蚀刻画的收藏家却表现出极不寻常的聪明才智、异常丰富的专门知识和高雅不凡的艺术趣味。我把他将近六十年的订单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张订单还是用银币计价的呢。我发现,这个不显眼的外省人在花一个塔勒还可以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时代,一定已经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一批铜版画,这些藏画可以和那些暴发户的名气很大的收藏相比而无逊色。因为,单说半个世纪里他在我们店里每次用几个马克、几个芬尼买下的东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已经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料想,他在拍卖行里和其他商人手里也一定捞了不少便宜货。当然,他从一九一四年以来没有再寄来过订货单。可是我对古玩市场上的各种行情是十分熟悉的,这样一批版画如果公开拍卖或者私下出售,一定瞒不过我。所以说,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依然健在,或者这批收藏现在就在他继承人的手里。“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跳上火车,径直前往一个在萨克逊比比皆是的寒伧不堪的外省小城去。我走出小火车站,沿着这座小城的主要大街信步走着。我简直觉得难以置信,在这么一些外观平淡无奇、情调低级庸俗、按照小市民的口味修饰起来的房子当中,在某一个房间里面,居然会住着一个拥有伦勃朗的无比精美的画幅、以及全套丢勒和曼台涅的铜版画的人。我到邮局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那个名字的林务官或者经济顾问官住在这里。使我惊讶的是,人们告诉我,这位老先生确实还活着。于是我在午饭之前便动身前去拜访——老实说,我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我毫不费劲儿地找到了他的寓所,就在那种简陋的外省楼房的三层楼上。这种楼房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善于投机的蹩脚建筑师匆匆忙忙地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诚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刻着邮政局长的名字,在右侧终于看到了写着这位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姓名的瓷牌。我犹犹豫豫地拉了一下门铃,一位年纪相当大的白发老太太,头上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黑色小帽,马上把门打开了。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并且问她,林务官先生是否见客。她先不胜惊讶地、有些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看我的名片。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市里,在这么一幢旧式的房子里,从外地有客来访似乎是件大事。可是她和蔼地叫我稍等,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见她在屋里轻声耳语,接着突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大声喊叫的男人声音:‘啊……柏林来的R先生,从那家大古玩店来的……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我非常高兴看见他!’这时老太太已经踩着碎步很快地走了回来,请我进起居室。“我脱下衣帽,走了进去。在这间陈设简单的起居室当中,我看见一个年事很高但身体还很强健的老人直挺挺地站着,他蓄着浓密的口髭,穿了一身镶边的、半似军装的家常便服,十分亲切地向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显然表示出喜悦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可他直挺僵硬地站在那里的神气似乎和这种欢迎有些矛盾。他一步也不向我迎过来,我只好凑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有点不大自在。可等我去握他手的时候,我发现这两只手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水平的位置,不来握我的手,而是等我去握它们。一下子我全明白了:这人是个瞎子。“我从小看见瞎子,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想到这种人好端端的是个活人,可同时又知道,他对我的感觉,不像我对他的感觉那样,总不免心里有些羞惭和不大自在。就是现在,我在这副向上翘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面,看见了这双凝望着前方却一无所见的死眼睛时,我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惊恐。可是这位盲人不让我有时间去感到不是滋味,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儿地握起来,并且用一种猛烈的、高高兴兴地大声嚷嚷的方式重新向我问好:‘真是稀客!’他笑容满面地向我说道,‘的确是个奇迹,柏林的大老板居然会来光临寒舍……不过,要是这样一位商人先生坐上火车的话,咱们可得多加小心啊!……咱们家乡有句俗话:吉卜赛人来了,快关房门扎口袋……是啊,我可以想像,您干吗要来找我。在我们可怜的、日益衰败的德国,现在生意可是很不景气,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又想起了旧日的老主顾,又来寻找他们的羊群了。不过我怕您在我这儿交不到什么好运,我们这些可怜的老退休人员要是有口面包吃就该心满意足了。你们现在的价格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我们可是没.法奉陪啊……我们这号人是永远退出了。’“我赶快向他解释,说他误会了我的来意。我到他这儿来,并不是想要卖给他些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恰好路过这里,不愿错过这一机会来拜访他一下,他是我们这个字号的多年老主顾,并且是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刚把‘德国最大的收藏家’这几个字说出口,这位老人的脸上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依然还僵硬地直立在屋子当中,可是他的脸上突然发亮,表现出最内在的得意。他把脸掉向他估计是他妻子站着的那个方向,仿佛想说:‘你听见了吗!’接着转过脸来对我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丝毫也没有刚才讲话时的那种老军人的粗暴口气,而是温柔地,简直可以说是含情脉脉地说道:“‘您的确太好了……不过您也不至于白跑一趟。我要让您看点东西,这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见的东西,即使在您那富丽豪华的柏林城里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阿尔柏尔提那和那该诅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们更为精美的东西……可不是,收集了六十年,就会收集到各式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平时是不会随便放在马路上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站在他旁边的老太太,一面客气地微笑着,一面亲切地静听我们谈话,这时她突然向我哀求似的举起她的双手,同时用她的脑袋做了一个激烈反对的动作。我起先还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就走到她丈夫跟前,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提醒他道:‘可是赫尔瓦特,您也不问问这位先生有没有工夫看你的藏画,现在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吃完饭你又得休息一小时,这是大夫再三嘱咐的。等吃完饭再把你那些东西给这位先生看,我们再一起喝咖啡,不是更好吗?再说阿纳玛丽那时候也在家,这些东西她比我懂得多,可以帮帮你的忙!’“她刚说了这些话,又一次越过这个丝毫未起疑心的人的脑袋,向我重复她那急切的央求的手势。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希望我拒绝马上参观他的画,所以我立即编出一个借口,说有人请我吃饭。当然能看看他的收藏,对我来说是件乐事,并且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得到下午三点以后,那时候我将乐于前来。“老人像个被人把最心爱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似的生起气来。他转过身去,嘟囔着说道:‘当然啰,这些柏林的大人先生们总是忙得没有工夫的。可是这一次您可得腾出时间来,因为我给您看的不是三五幅画,而是二十七本,每本专门收藏一位大师的作品,而且差不多每一本都是夹得挺满的。那好吧,下午三点;可是请准时,要不然我们就看不完了。’“他又一次向空中把手伸出来等我握,‘您等着瞧吧,您会高兴——或者恼火的。而您越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这些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都为我们自己,什么也不留给别人!’他再一次和我使劲儿地握握手。“老太太一直送我到门口。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忐忑不安,显出一副又尴尬又提心吊胆的神气。可是现在刚走到门口,她就压低了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以让……可以让……我的女儿阿纳玛丽在您到我家来之前去接您吗?……由于种种原因……这样比较妥当……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饭吧?’“‘是的。令嫒来接我,我非常高兴,我将感到非常荣幸,’我说。“果然,一小时以后,我在市集广场边上的那家旅馆的小餐厅里刚吃完午饭,一个不太年轻的老姑娘走了进来。她的衣着十分扑素,一进来就举目四下里找人。我向她走去,进行自我介绍,并且告诉她,我已准备就绪,可以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画。可是她的脸刷的一下子涨得通红,像她母亲一样,表现出慌乱和尴尬的神气。她问我能不能先跟我说几句话。我立刻发现,她有为难之处。每当她鼓鼓勇气,想要说话的时候,这片局促不安、飘忽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她的额角,她的手指摆弄着衣服。末了,她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说的时候又一再重新陷入迷惘:“‘我母亲打发我来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们有一件事要求您……我们是想趁您还没去见我父亲,先告诉您一下……我父亲当然要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些藏画已经不全了……缺了好几幅……可惜,甚至要说,缺了相当多……’“说到这里,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凝视着我,急急忙忙地往下说道:“‘我必须非常坦率地跟您说……您知道现在这时势,您什么都会明白的……大战爆发以后,我父亲的双目完全失明,在这以前,他的视力就常常出毛病。一激动他的视力就全都丧失了——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尽管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他还一个劲儿地要参军去,和法国作战,后来军队没能像一八七○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生气得不得了,于是他的视力便很快地一天不如一天。不过除了眼睛以外,他身子骨儿还是十分硬朗,不久以前他还能一连几小时地出去散步,甚至出去打猎,这是他喜爱的消遣。现在可是没法出去散步了,那他剩下的惟一的乐趣就是他的藏画。他每天都看……这就是说,他看是看不了啦,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所有的画夹拿出来,至少可以把这些画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几十年下来,他都背熟了……现在别的东西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我老得把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念给他听。他听见价钱涨得越高,他就越高兴……因为……可怕的就是这个:父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点也不懂……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坐吃山空,靠他一个月的养老金,还维持不了我们两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阵亡了,留下我妹妹拖着四个孩子——可是我父亲对于我们这些物质上的困难一无所知。我们起先省了又省,比从前更节省,可是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开始变卖东西——我们当然不碰他心爱的藏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多少!六十年来,我父亲可是把能够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全都花来买他的画了啊。有一天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这时候……这时候,我母亲和我就卖了一幅画。父亲当然绝对不会答应我们卖画,他根本不知道,日子多么难过,他根本想像不到,要想在黑市市场上去弄点粮食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他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阿尔萨斯和洛林已经割让出去,我们念报的时候,再也不把这些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激动。“‘我们卖掉的是很珍贵的一幅画,是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指望用这笔钱可以维持几年生活,可是您也知道,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钱存进了银行,可是两个月以后,这笔钱就一文不值了。我们只好再卖一张,又卖一张,商人总是迟迟不付钱,等钱寄来,已经值不了多少。后来我们就到拍卖行去试试,可是就是在拍卖行里,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上当……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早已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就这样,我父亲收藏中最好的珍品,包括几幅名画在内,全都慢慢地散失了,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我父亲对此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今天您一来,我母亲就吓得不得了……因为要是我父亲把那些画夹子打开给您看,那么一切就都败露了……那些旧的厚纸框子,我父亲一摸就知道,里头夹的是什么。我们把一些仿制品或者类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卖掉的画页。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摸能数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那他就跟从前看得见这些画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种小城市里,我父亲也认为没有什么人有资格看他的宝贝……他把每一张画都爱若至宝,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他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已经四下散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自从德累斯顿蚀刻画馆的前任馆长逝世以后,您是这些年来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愿意把画夹子打开来给您看。所以我请求您……’“这个不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泪花。“‘……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难过……请您别把他这最后一个幻想给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他将向您描绘的所有的画幅,还依然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情,他准保活不下去的。也许我们是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但是我们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了画的纸重要一些吧……到今天为止,我们一直也没有剥夺过他的这个乐趣;他很高兴,每天下午能把他的画夹子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个人似的说上一阵。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一位识货的人看看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破坏了他的这个快乐。’“她这番话说得这样动人心弦,我现在复述起来,根本不可能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我的天哪,作为一个商人我曾经看见过许多人被人卑鄙地洗劫一空,被通货膨胀整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财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的代价给骗走——但是命运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特别的例子,使我心里特别激动。不言而喻,我答应她守口如瓶,并且尽力帮忙。“于是我们一起到她家去——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便宜得吓人的价钱欺骗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女人,但是这更坚定了我竭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决心。我们登上楼梯,刚推开门,就听见起居室里传来老人高兴的大嗓门:‘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在我们上楼的时候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了。“‘赫尔瓦特急于把他的宝贝给您看,今天中午都睡不着了,’老太太含笑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使她明白,我完全同意帮忙,老太太放心了。桌上摊了一大堆画夹子,像是在等人去看。盲人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软椅上。“‘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看吧!——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先生们又老是没有工夫!第一个夹子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马上就可以看出来,收集得相当齐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您自己可以判断,您瞧瞧!’——说着他打开画夹的第一幅,‘这是《大马图》。’“于是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家平时拿一样容易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从画夹子里取出一个硬纸框,里面嵌着一张发黄的空白的纸。他热情洋溢地把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到面前,细细地看了几分钟之久,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他叉开手指兴高采烈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十分迷人地表现出一个看得见的人的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他那瞳仁僵死、目光发直的眼睛,不知道是由于纸上的反光,还是来自内心的喜悦——突然发亮,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怎么样,’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您曾经看见过比这幅更加精美的复印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印得多么清晰,轮廓多么分明——我把这张画和德累斯顿复印版的画比较过,德累斯顿版那张显得平板多了。再看看它的来历!瞧这儿——’他把画页翻了过来,用指甲极为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的某些地方,使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看那儿是不是真的还盖着图章——‘您看,这儿是那格勒藏画的图章,这儿是收藏家雷米和艾斯代勒的图章。这些在我之前拥有这幅画的著名收藏家大概一辈子也料想不到,这幅画居然有一天会跑到这间斗室里来。’“听到这位丝毫没起疑心的老人这样热情奔放地夸耀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我背上起了一阵寒噤。看见他用指甲毫厘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想像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图章,真叫人毛骨悚然。由于恐怖,我的嗓子眼堵得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慌乱中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女人,又看见老太太浑身哆嗦,十分激动地举起双手,向我恳求。于是我振作了一下,开始扮演我的角色:“‘简直叫人拍案叫绝!’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真是一张印得精美绝伦的画!’老人的脸上马上现出得意的神气,‘不过,这还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您还得先看看《忧愁》,或者《基督受难》,这可是一幅精工印制的画。这种质量的画,还从来没有印过第二回呢。您瞧瞧,’说着他的手指又十分轻柔地抚摸着一幅他想像中的画——‘瞧瞧这颜色多么新鲜,笔力多么遒劲,色调多么温暖。柏林的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都要为之神魂颠倒呢。’“他就这样滔滔不绝、洋洋得意地边说边让我看画夹,足足忙了两个小时。我和他一起共看这一百张或者两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蹩脚的仿制品,而这些东西在这个可悲的丝毫没起疑心的盲人的记忆里还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他可以毫无差错、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精确入微地夸奖并且描绘每一幅画。啊,我没法向您描述,这是多么使人毛骨悚然!这些看不见的珍藏早已随风四散、荡然无存,可是对于这个盲人,对于这个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从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差一点也开始相信它们还依然存在。只有一次,他似乎觉察到什么,险些可怕地打破了他那梦游病患者的稳健,使他不能热情洋溢地说下去。他拿起一张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原来的确非常值钱),又在夸奖印刷的清晰,说着,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十分钟爱地顺着印刷的线条,重描这幅图画。可是他那已经训练得十分敏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没有摸到那些凹纹,于是他突然皱起眉头,他的声音也慌乱了:‘这不是……这不是《安提俄珀》吧?’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狼狈。我马上采取行动,急忙从他手里把这幅夹在框子里的画取过来,热情洋溢地大事描绘我也熟悉的这幅蚀刻画的一切可能有的细节。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颇为尴尬的脸松弛了下来。我越赞扬,这个饱经沧桑、老态龙钟的老人身上便越发显出快活的样子,显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深情。‘总算找到了一个识货的行家!’他洋洋得意地掉转脸去冲着他的妻女欢呼起来,‘总算找到一个懂行的,你们也听听,我的这些画多么值钱。你们总是疑虑重重地怪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画。这话倒也不假,六十年来,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也不买书,总是省了又省,省下钱来买这些画。有朝一日,等我不在人间了,你们会看见……你们将成为富翁,比我们城里谁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最大的阔老一样有钱。那时候,你们就会对我干的这件傻事感到高兴了。可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就一幅也不许拿出我的房子……你们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再把我的收藏拿走。’“他说着,用手指温柔地抚摩一下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夹,就像抚摩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这是一个既可怕又动人的场面,因为在进行大战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净的幸福的表情。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15的蚀刻画上的妇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像。画上这些妇女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在这已经打开的空无一物的墓穴前面,她们脸上既显出恐怖的表情,同时又显出一种虔信、高兴看见奇迹的狂喜。那些女门徒的脸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这两个日益衰老、饱经风霜、愁苦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则洋溢着老人的这种天真烂漫的幸福无比的喜悦,她们一面含笑,一面流泪,这样激动人心的景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真是听个没够。所以他一个劲儿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等到最后,人们终于把这些骗人的画夹推到一边,老人很不乐意地腾出地方来放咖啡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和这位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的激烈、高涨的欢快情绪,和他疯疯癫癫的高兴劲头相比,我这种含有内疚之意的轻松又算得了什么!他滔滔不绝地讲了成千上百个买画觅宝的小故事,一再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一点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带有醉意,情绪高昂。可是等我末了说我得告辞了,他简直吓了一大跳,像个使气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赌气地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呢。’两个女人好说歹说,才让这个倔强的生气的老人明白,他不能多耽搁我,要不然我会误了火车的。“经过绝望的挣扎,最后他终于顺从了。我们开始握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他握住了我的两只手,他的手指带着一个盲人的全部表达能力,爱抚似的沿着我的手一直抚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多了解我一点,并且向我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感情。‘您光临寒舍,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极大的快乐,’他开口说道,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情绪,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终于又能和一个行家一起看一遍我心爱的藏画,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幸福。可是您会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我这个瞎老头子这儿来了一趟。我让我太太作证,我在这儿答应您,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条,委托您那久享盛誉的字号来拍卖我的收藏。您应该得到管理这批不为人所知的宝藏的荣誉,’说到这里,他把手亲热地放在这些早已洗劫一空的画夹上面,‘一直管理到它四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为止。请您答应我一件事:请您印个漂亮的藏画目录,这将成为我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我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两个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候一阵战栗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仿佛两个人是一个身体,在那儿同受震动,一齐发颤。我自己这时的心情是十分庄严肃穆的,因为这位令人同情的毫无疑心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散失无存的收藏像个宝贝似的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动地答应他去办这件实际上我永远无法照办的事。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为之一亮,我感到,他从内心渴望真正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从他对我的温柔情意,从他的手指带着感激和许愿的意思使劲握着我的手指时的亲热样子,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愿望。“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不敢说话,因为老人耳朵尖,每句话都会听见,但是她们一面望着我,一面流泪,她们的眼光是多么温暖,多么富有感激之情。我恍恍惚惚地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其实十分羞愧:我像童话里的天使似的降临到一个穷人家里,使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我用的办法是帮人进行了一次虔诚的欺骗,极为放肆地大撒其谎,而我自己实际上是作为一个卑鄙的商人跑来,想狡猾地从别人手里骗走几件珍贵的东西的。可是我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在这阴暗迟钝、郁郁寡欢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纯粹的热情,一种纯粹是对艺术而发的精神上的快感,这种感情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我不能用别的方法表达——一种敬畏的感情,虽然我不知为什么,又一直感到羞惭。“我已走在大街上了,上面咣啷一响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确实不错,老人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双眼,向着他以为我走的那个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着他。他挥动手绢,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兴兴,像个少年人一样清新爽朗。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情景:楼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高高兴兴的笑脸,凌驾于大街上愁眉苦脸、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觉的白云托着,远远脱离了我们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不觉又想起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话——我记得好像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张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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